“不存在十全十美的旅途,就如同不存在彻头彻尾的绝望。” 这是米高师父给我所写的录取信中所说的活。但我对其含义的真正理解——至少能用以自慰——却就是在不久之后。的确,所谓十全十美的旅途是不存在的。 尽管如此,当我看着成群的白莲教的教徒将自己团团包围之时,还是无可避免地陷入了绝望的情绪之中。因为我所能够处理的范围实在过于狭小。譬如,我或许可以就主物质位面本身写一点什么,但对主物质位面的暴民的驯化却不知何从做起。 那七秒钟的时间里,我总是怀有这样一种无奈的恐惧——七秒种,七秒种之久。 当然,只要我始终超然于万物,忽视生与死之间那道总是横陈着的深渊,保持着崇神之心,即使死亡也算不得什么痛苦。这是就从神者的情况而言。 然而,我追寻的却是力量,我希望成为神本身,而不是什么崇敬者。我一直采取着这样的生活态度。因此不知多少次被人重创,遭人欺骗,给人误解,同时也经历了许多莫可言喻的体验。各种各样的人赶来向我倾诉,然后浑如过桥一般带着声响从我身上走过,再也不曾返回。这种时候,我只是默默地缄口不语,绝对不语。如此,我今天或许将迎来我生命中的最后一个春秋。 不过,当那黑色的神兽排开人潮,冲到我身边,并将我衔到背上时,事情就不在是那样的了。这是所谓转机。
——艾兰萨拉的心路历程之一
二 寇拉是匹眉目清秀的高个子雌马,个头同我不相上下,一年后必定出落成十分引人注目的绝对漂亮的马姑娘。但我遇见她的当时,她还没获得同其自身资质相称的外观。当时的她总好像有些地方还不够谐调,因此多数人类并不认为她的容貌有多大魅力。我猜想大概是因为在她身上大人应有的部分同仍然是孩子的部分未能协调发展的缘故,这种不均衡有时会使人类陷入不安。 由于金钱不足的关系,我不得不将其买了下来。我将骑乘作战所必需知道的细则一一讲给她听——前进、后退、转向、速度、闪避陷阱等等。就像一般初次见面的十一二岁异性孩子表现出的那样,最初几天我和她的交谈总有些别扭发涩,直到某一天,她也拥有了可以媲美人类的智力之后,我和她的交谈迅速变得生动融洽起来。无论对她还是对我,与自己在战场上最可依靠的伙伴沟通与交流都是最重要的。这样,我们就战争是怎么回事谈得相当投入,想说的话足有几大堆。从图什尔特到阿米尔城这段路上,我总是牵着她缓慢地行进,几天的路程得很慢,边走边说这说那。说话之间,我们发现两人的共同点相当不少。我们都喜欢散步,洗澡,都不擅长向别人表达自己的感受。不能吃的草食动物的肉都能列出长长一串,中意的人聊起来都全然不觉得难受,讨厌的人看见都深恶痛绝。如果说我和她之间有不同之处,那就是我远比她有意识地努力保护自己。讨厌的事情我也能做且取得不错的成果,而她则不是那样。不喜欢的食物端上来我也能忍着全部吃下,而她则做不到。换个说法,我在自己周围修筑的防体比她的高得多牢固得多,可是要保护的东西都惊人地相似。我很快习惯了同她单独在一起。那是全新的体验。同她在一起,我没有同人类女孩子在一起时那种心神不定的感觉。我喜欢同她搭伴走路。她低着头缓慢地行走,途中有时在草地长休息一会儿,吃些新鲜的嫩草,但我从未觉得这有什么妨碍,反倒为多花时间感到快乐。 总之,我和她成了好朋友,两人无话不谈,说是息息相通也未尝不可。我甚至对她怀有了爱情。
——约阿希姆•派佩尔的心路历程之一
三 她走进会场的时候,我正坐在座位上,听着乐手们演奏的《山德斯舞曲第五号》,数十根提琴的弦随着弓的运动发出哀鸣,细微的颤动透过空气传到我的耳中,颇为舒畅。和弦的优美,那是听大街上吟游诗人单着把琴,单着个嗓子唱歌所体会不到的。不灭明焰将大厅弄得灯火通明,让人忘记了黑夜的存在,同时,四散的环行光线,就有如在我四周落下了厚重的紫丝绒幕布,身边的世界一瞬间便不复存在了,只剩下我与乐曲,无论是感动还是忧郁,都是孤独的,无人知晓。感觉何等的惬意。 所谓她,是指商人公会的会长。这个人说话的时候喜欢抚弄下颌,所以面颊上总是留着手指摩擦出的红痕;据说,无论冬夏,她每天早上都会绕着公会的外院跑够五圈,然后用黄瓜片来贴面,这我就不清楚了,因为我只在这里耽搁了几天,最多也只可能是十五天,就算是留满十五天,恐怕我对她的印象也依然是仅此而已。 我随着大厅中的音乐,用食指与中指轮流有节奏地敲击桌面。她走进舞池,我注意到她手上戴着的粉红色的纱巾,戴着纱巾的手修长而且白皙,那种自然的、沉静的白色,与她脸上的红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走到某个熟人面前,然后说道: “你好,欢迎你来参加舞会。” 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想,那时候我仍旧被提琴所发出的乐音占据着,可惜阿诺从没有告诉我怎样读唇,所以这也无法证实了。她所身出的舞池,之于我是一个全无音响的世界。在这样的世界里,一个拥有修长手指的成熟女性,白皙的手指与无声的世界融为一体。不仅没有丝毫的不协调,反而有一种超越真实的立体感,一如童话里的白雪公主。 她转过身来,黑色的眸子看着我的位置,嘴唇又动了动,我听到了她的意思。 “啊,阿瑞玛迪罗先生,欢迎您光临这个舞会!” 于是我振了振精神,从那种半冥想半睡眠的状态中回过神来,一瞬间就陷入了热闹的喧嚣之中,人们的谈话声、杯盘相碰的声,各种厚实的鞋跟碰触地板的声音,当然还有一直存在着的提琴音乐,一下子全都从地底钻了出来,帷幕也罢、白雪公主也罢,统统都消失了。 会长的名字是凯萨林,想必是已经做会长这个职务很久了,脸上带着自信的微笑,头后盘着的高高发髻却还保留着初为人妇的稚气,米黄色的连衣长裙缀着无数蓝点,斑点的尺寸自一英寸到三英寸半不等,两只裸露的手臂自无袖连衣长裙两侧伸出,从肩头到指端都都荡漾着生机皮肤洁白耀眼。手臂摆动时,那种白色超脱了单纯颜色的意味,带有一种安静的韵律感,好象那双手是艾罗娜女神所遗失的。 彻头彻尾的白色,只能这么说,别无其他形容。 舞会本身委实无聊,我说的不是舞蹈本身,而是指跳舞的对象这回事。舞会就该是在桌边畅饮麦酒,听我父亲写的《后宫诱逃序曲》,与不同的漂亮女孩子跳舞或者困觉,“这样才是堂堂正正的舞会”,我的一个朋友阿诺是这样说的。他刚才却离开了会场,现在在某间休息室里拿着他的巨斧与某位公子哥 进行“亲密的交往”,他自己后来是这么说的。 罢了罢了,龙有龙的舞会,地精有地精的舞会,反正舞会总会结束的。 于是我开始玩弄刀叉,这是我消磨时间的习惯。我先将刀子和叉子平放到盘子上,有条不紊地逐一审视一番,然后将它们摆成不同的角度。 当这游戏进行到第九遍的时候,她已经走到了我的面前,我抬头看着她,从她背后望过去能看见一个白色的浮雕,图形的一侧刻满突起的白色符号。 “阿瑞玛迪罗先生,去共舞一曲可好?” 我握着椅子的扶手,支撑着想站起来,她微笑地看着我,就好象我是刚刚传送到主物质位面的天使,音乐不明就里地响着,三拍子,慢舞,她就是用这样的眼神望着我。 “实在不成,我刚才喝得多了,如今有些不大舒服。”我有些歉意地回答。 “那没什么关系,虽然有些遗憾,请别放在心上。那么,我用我的马车带你回我的府邸休息。她解下手上的纱巾,抹去我额头的汗。 我正面露难色,阿诺适时的跑过来,抱着我的腿哭。 她又以一个笑容作为回应。我耸耸肩,转身随着阿诺离去。她在我的身后重新将纱巾带回手上,粉红色的布掠过白皙的手,那情景简直可以做为一部爱情歌剧的最后一幕。戏剧里的男高音爱上女高音的手,然后参加了圣杯骑士团,去与恶魔打仗,战死了,女高音收到了遗物,用这双手打开了抚摩着染血的旗帜,唱起最后的咏叹调,全剧结束,何等简洁。 后来,阿诺和撒开干都问我为什么不上,我说:“手上还没有皱纹,她还嫩。”
——阿瑞玛迪罗的心路历程之一
四 这帐篷不算很大,里面的结构也非绝佳,我只是特别中意它雪白的帆布质地。仿佛拥有生命的白色涂料,浸染的手法一气呵成,痛快淋漓,四面墙壁与顶棚宛如巨大的空白画布,我便置身其中。其实白色也分为很多种,有灰白、浅白、暗白、惨白、纯白等等诸如此类,给人带来的感觉是不尽相同的,我这个人对于白色有着近乎偏执的喜好,所以在这方面异常地挑剔。 琳达小姐领我进来的时候,撒开干也隐身之后偷偷跑了进来,站在一旁。我将我的背包包挂到衣架上,将她倒给我的清水一饮而尽,然后坐在椅子上开始考虑枝条的谜团,看着墙壁发呆。我考虑事情的时候习惯注视着墙壁,宽阔的空白似乎蕴涵着无穷大的可能性,家族,底盘,还有阿诺撒开干卡洛斯,都仿佛渐渐离我远去,留下我一个人在这白色的世界。 正当我环顾到撒开干可能隐身过去的那个方向之时,而边突然想琳达悦耳的声音,她想知道我们这些年是怎么活着的,我便说给她听。 然而,记忆这玩意儿真是不可思议。当我身历其境时,我是一点儿也不去留意那风景。当时我并不觉得它会让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也绝没料到在不久之后,我可能将那一草一木记得这么清楚。老实说,那时候的我根本不在意什么风景。我只关心我自己的生命,关心走在我身旁的所有人,关心我和他们之间的关系,然后再回头来关心自己。不管见到什么、感受到什么、想到什么,结果总会像飞镖一样,又飞到自己这一边来,当时正是这样一个时刻。再说,我那时又在冒险,那场冒险也着实辛苦。我根本就没有气力再去留意周遭的风景。 然而,现在率先浮现在我的脑海里的,却是那一片道路风光。草香、挟着些微寒意的风、山的线、狗吠声,率先浮现的正是这些,清清楚楚地。也因为实在太清楚了,让人觉得彷佛只要一伸手,便能用手指将它们一一描绘出来。但筑路工地上不见人影。一个人也没有。没有直子,也没有我。我不知道我们究竟上哪儿去了。为什么会突然发生这种事呢?曾经那么在意的世界,究竟都上哪儿去了?对了,我现在甚至无法立即记忆起图什尔特家中的样子来,我能想到的,就是一幕不见光影的黑幕而已。 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侵入我记忆的,是琳达的脸,她的一切都展现在我面前。小小的冰冷的手、一头触感柔顺光滑的长发、软而圆的耳垂、耳垂下方一颗小小的痣、带着麦色流苏的舞蹈长裙、老爱凝视对方的双眼发问的怪癖、有事没事便发颤的嗓音(就像是站在刮着强风的山坡上说话一样),把这些印象统统集合起来的话,她的人格便自然而然地显现出来了。最多看见的还是她的侧脸。这大约是因为她总是转身低头去记她的笔记的缘故。或许,大概,以后当我记忆下这些的时候,先让我忆起的,也会是她的侧脸。然后,她会转向我这边,轻轻地笑着,微微地歪着头开始发问,一边凝视着我的眼睛。彷佛要在清澈的泉底寻找一晃而过的小鱼似的。 随着岁月的消逝,时间花得愈来愈长,尽管很叫人感到悲哀,但却是千真万确。最初只要五秒钟我便能想起来的,渐渐地变成十秒、三十秒,然后是一分钟。就像是黄昏时的黑影,愈拉愈长。最后大概就会被黑暗给吞噬了罢?是的,我的记忆确实是和过去的现实离得愈来愈远了,正如我和过去的我离得愈来愈远一般。只有那风景、那城市,就像电影里象徵的画面,不断地在我脑海中浮现。那风景执拗地“踢”着我脑中的某一个部分。喂!起来吧!我还在这儿哩!起来吧!起来了解一下我为什么还在这儿的理由吧!不痛!一点儿都不痛!只是每一脚便会有回音。但恐怕过不了多久回音也会消失吧?正如所有一切已然消失了一般。然而,在这马戏团里,它们比往常更长时间地、更强烈地打着我的头。起来吧!起来了解吧!所以,我才回忆,才对琳达说。因为我是那种一旦有什么事,不把它告诉别人的话,便无法清楚地理解它的人。
——阿瑞玛迪罗的心路历程之二 |